
二十原罪:《貪婪之罌》-最終話 By SNAKE
罌粟花,背負著世人所誤解的生命,至今仍綻開在艷陽下燦爛,隱藏著無法被知曉的安慰與希望。
踏在滿是消毒味的醫院走廊上,明亮的採光讓人心中有無比的寧靜。我剛從以往那片草原來到這裡,那罌的村莊原本的封鎖線早已拆除,而心生懷念地走回那片青青草畔。
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,這次只有我獨自一人,從前那迴響在風聲中的笑聲已不再復返了。
靜靜享受微風一陣子後,便不再回頭的前往醫院探望。回想著那罌即使痛苦也要堅持活下去,我不禁感到悲從中來。
在純白磁磚上走動,心理不免有種異樣的情緒,這感覺跟當初媽媽死掉一樣--護士和醫師匆忙地奔奔走走,而佇立在牆邊的人們則各各交頭接耳。接著我ㄧ回神,才發現這是在那罌門口。
這是怎麼了?
正當我處於納悶的狀態時,一位護士在旁與同事暢談是非:「那孩子真的很努力啊!撐到了最後一刻。」
「唉,雖然不能這樣說,但我還是覺得像她這樣死了也好,會比較輕鬆。」
「喂!少說一點啦!小心被其他人聽到。」
「好吧、好吧!」
或許是事前就有做足心理準備了吧?聽到這些閒言閒語我不用解釋也能馬上了解--
那罌死了。
一股強烈的震撼直擊我心,每一處的細胞都因哀傷而不停地顫抖,直到這感觸傳到了我眼珠子裡。
我哭了。哭,是因為那罌總算解脫了;哭,是因為那罌這次真的離開我了,跟稔和母親一樣。
「妹妹,妳怎麼站在門前?有要找誰嗎?」一個護士,彎著腰站在我眼前,因為我每天都會來醫院探病,所以護士是多少認識我的。
「阿姨,我可以進去看那罌嗎?」我擦掉了眼淚回話。
那位護士先是小愣了一下,最後詢問了周圍在場的同仁,才開了門示意沒問題,但我進去時他還是叮嚀了我幾句話。
那罌的軀體冰冷冷地躺在病床上,據這位護士的口述,那罌是在半夜心臟突然停止跳動的,連急救都來不及,屬於自然病死。
不過,若是一般人的話,對於這樣的病痛,早就在病死前就自我了斷了,所以她認為那罌是相當了不起的。
「阿姨,為什麼止痛劑會沒效?」我問。
「怎麼可能會沒效。」
「不可能嗎?」
「當然不可能,嗎啡多多少少會有止痛效果,劑量問題。」護士信誓旦旦的回答。
「咦?但是對那罌來說好像沒有效,是因為依賴成性嗎?」我皺眉,心中充滿納悶。
「……這是她親口告訴妳的嗎?」一時間,我看見她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。
「也不是啦!只是……隨口問問。」
「是這樣啊……」她的眼神平移到病床上方,是一個裝滿液體的容器。「其實,院方對於癌症末期的病患,都是給予自由的劑量,只要覺得有什麼不適,按下那個按鈕,要多少劑量都可自由控制。但是,那個孩子,從住院以來,至今從無用過一次,一滴也沒。」
「唉?」
「也就是說,量多量少決定了麻痺的效用,當然過於依賴是會影響藥的效果,但是多一點的話還是有效的。」
「我開始想不通了……」
「我在想,那孩子可能是不敢用吧 ?」
聽到這句話,我猛地抬頭:「不敢用?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嗎啡雖然有止痛作用,但跟隨著麻醉效果,意識也會一併失去,這其中包括了死亡。講得簡單一點的話,就是對於癌末病患,在注射大量的止痛劑之後,因為身體完全沒有了知覺和反抗能力,所以很容易就會在睡夢中死去。這也是為什麼,我們這些醫護人員,每次都會叮嚀那些人要謹慎使用止痛劑的原因。」
「所以說,那罌其實在害怕死亡嗎?」現在,我稍微能夠理解她的話了。
「大概吧?不過……這種例子是很稀奇的,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會因病厭世,希望自己能夠快一點解脫。」
「我越來越糊塗了……我真的不懂那罌固執的原因。」
「可能是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吧?」
「不甘心……是嗎?」但是,我已經想不到有什麼東西可讓那罌捨不得放開了。
「總之,原因也只有她本人才清楚。」護士插著腰邊說邊撇了一眼牆上的鐘,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。「糟!我還有其他事先去忙了!」她丟下了一句急促的話收尾,就往門奔了出去,病房內僅剩下我一個「人」。
我眼神焦距再次落在那罌身上,突然想到,那罌追求渴望就好比是百米的距離……
百米的距離,對我們來說只要數秒鐘方能到達,但是對那罌來講,那個終點卻是很遠、很遠的。中間不知跌倒了多少次、祈求了多少次,最後睜開雙眼,才意外發現自己已不在軌道上了。她急迫的回頭,試著用盡力氣走回終點,這次即便跌倒了也不會有人扶起。
最後、最後,在踏著終點線的那刻終於倒下,但是沒有任何觀眾和支持者的熱烈掌聲,當然也沒有人知曉她所做的努力,但是,她還是很滿足。
或許在大家眼裡她這麼努力是不值得的,但,所謂的幸福是主觀的,如果她自己認為這樣就是幸福,就算別人如何否認,定義還是自己說了算。
而我的幸福記憶,就是和那罌、稔在一起的點點滴滴,在他們身上,我學會了滿足,學會了笑著,學會了好多好多的事。那罌曾經用一張紙上寫滿整頁對我的感謝,我永遠銘記在心,也忘不了,因為那東西證明了我存在這個世上是有意義的。
在泛著淚的視角中,我瞥到床邊桌上有個類似本子的東西,我走向前,意外發現這就是我和那罌之前的交換日記,我還以為它早已丟棄了。
我拿起隨手翻了一翻,那罌的確有寫了新的東西。
「希望,加州罌粟花的花語,雖然自古流傳著罌粟是不祥之花,但是它能沉舟也能載舟,到至今,我依然相信罌粟花所帶來的是希望,不是絕望。只是人類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遠離貪婪、學習滿足?
勇氣,罌粟花通俗的花語,我記得千嵐曾說過我很堅強,但是其實沒有,我只是稍微比較頑固而已,因為我認為就算哭也不能改變什麼這樣而已。
安慰,紅色罌粟花的花語,我不曉得我的存在,究竟是安慰了稔和爸媽多少,不過,我希望自己是位能夠治癒別人的心的人。
最後就是……『永遠的休息』--白色罌粟花的花語。生命到最後終究會長眠其中,就像罪一樣,所有的罪,最後終究會回歸為虛無,因為,人死後就只有回憶會留下,這不需要什麼大道理,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很單純,就只是為了邂逅些什麼,而這記憶就創造了生命的價值多寡……簡單一點,其實也只是想證明自己是確實曾活在這個世界上。
罪會隨時間流逝而被遺忘,但在被遺忘之前,必須為此罪負責。
我從來也沒埋怨上天給我這麼崎嶇不平的生命,雖然難過,但是我確實比一些沒能出生的生命幸福。我懂罪沒辦法自這個世界完全拔除,縱使如此,這個世界還是很美麗呢!有各式各樣的聲音、有多采多姿的色彩、還有成千上萬種類的氣味,都讓我的心中有了豐富的感受。
這僅僅是我的感覺,千嵐,當妳對妳手上的事物感到不滿足時,不彷去換個角度想,你現在擁有什麼而不是缺少什麼,一輩子都要和人比較是很累人的。
我不曉得千嵐有沒有聽過『半杯水理論』,這個意思就是說,當在荒漠中自己手上的水瓶只剩一半,悲觀的人會想著:『這真是糟糕透了,只剩半杯水要怎麼喝?』;但是,樂觀的人卻會覺得:『太好了,還有半杯水呀!』明明都是同等份量的水,卻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,一個埋怨,一個欣慰。
原來,幸福是取決於自己計較多少。
千嵐,我的人生就到這一頁為止了,在這後面還有好幾頁的空白,其他的就要靠你來完成。
一直叫我丟棄毒品的稔,卻自己陷入了毒癮之中;一直期盼著稔戒毒的我,自己卻始終扔不了毒品。如果,我們之間有一人能夠下定決心,或許結局就能夠改變吧?為什麼我們會如此猶豫不決呢?
怎樣的言論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。
人生無論怎樣,燦爛或而黑暗,都沒辦法只用文字就能概之,唯有親身去體驗,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變化莫測。
其實,千嵐,稔和父母消失之後,我對這個世界可以說是毫無依戀了,但是,我還是很不想早些離開這呢!好不容易能用眼睛審視這片風景,還有,不簡單才能見到千嵐的……
我想,最不甘心的,那就是和千嵐在一起的時間了吧?
想多看一眼千嵐微笑的樣子,想多聽一些千嵐在外面的生活是多有趣,想再多聊一些,想再多點時間……一點點也好……
真的、真的好不捨得離開這麼好的朋友──」
接著,下面一片空白。
我輕輕地闔上書,眼淚,直落到筆記本的封面,一滴又一滴。
──原來,原因不是為了誰,是為了自己。
想都沒想過,那罌會如此珍惜與我在一起的時間,為了讓這樣的時間有了多一點的延長,不惜任何傷痛。
其實,我也想親口告訴她一句話……那就是:「那罌,謝謝妳。」我唸了出來,相信她一定能聽到,因為那就是我們之間的默契。
好朋友這個名詞,可不是空穴來風的。
我擁緊了筆記本。
片段的美好記憶在腦中若隱若現,不管別人怎麼說,那罌就是那罌,她沒有改變,變的是世界。
窗外的陽光依舊閃耀,灑滿了整個安詳的病房裡。我相信,在臉被覆蓋了薄薄白布下的那罌臉上,一定是像往常一樣,和善而又溫暖的微笑。
此刻,我覺得很美麗,這個世界,因為有遺憾所以才顯得珍貴。
帶著那罌無法實現的缺陷,我負責把其他的頁數寫滿,成就我喜歡的人們的夢,還有我自己。
那罌、稔、還有媽媽,請千萬要記得,現在或而未來,我都會愛著你們的,再見了,「永遠的休息吧!」……
花開,花謝,睜眼,閉眼,葉綠,葉枯,雨落,天晴……在這裡,深紅色的地獄已不復在,現在迎接而來的是,另一充滿生命力的曙光──
※ ※ ※
艷陽穿透了輕薄的雲層,將村莊中的每個角落全部照射一番。鳥兒們,也自我們頭上飛躍了過去,乎近乎遠的啾啾聲清脆而悅耳。
「千嵐,妳想進去看看嗎?看起來滿好玩的。」
「哪有什麼好玩的?」我說。
「我記得這村子就是之前在新聞上一直被討論的村子啊!」
「其實裡面沒有什麼東西啦……」
「但是很神秘啊!」他噘起嘴說。
「好啦--」
說罷,他興沖沖拉著我踏進了那罌的村子裡。
他是跟我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──亦凱,當初喜歡上他是因為他很有朝氣,而且可以容忍我開玩笑式的吐嘈。
自那罌過世之後已經經過了一年半,當我再次踏進這裡時,有種非常懷念的微妙感。
「啊!千嵐就是這間診所,它在網路上超紅的。」亦凱手一指,往他口中的診所那方向比去。
僅是空白了兩年的時間,年久失修的樣貌便已完全曝露出來。我愣愣看著這曾再熟悉不過的建築,心中不禁感嘆起這人去樓空。
「這個村子真是有夠安靜。」他又說。
「因為沒有人住啊……」
這個村子已經徹底結束了,但是,毀滅意謂另一個重生。
「為什麼這個世界會有毒品的存在呢?」我嘆了一口氣。
「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毒品這東西,毒品是人類用貪婪製造出來的。」
「難得你也會說出這種有模有樣的話。」
「有感而發而已……」
「為什麼呢?」
「妳看嘛!罌粟也只是冷冷地站在土壤上,它根本什麼也沒做啊!更何況在古埃及時代,它的醫療效用還曾被稱讚過是『神花』呢!但是跟隨文明的進步,人類研發了毒品,在沾上毒、家破人亡之後,才來把矛頭指向罌粟,把罪通通丟給它承擔,指責它是『惡魔之花』,但明明就是人類自己利慾薰心。」
「這種講法有點憤世嫉俗。」聽到他對此事如此激動,我不由得這麼形容。
「哈,可能有一點吧?」
「但是……很中肯。」我微笑。
「哈哈哈,就說吧?」
其實也不是要說人類有多惡劣或多神聖,因為這種觀念多半是主觀的,但在看透整個世界的循環後,就會發現人類的確是很微不足道。
渺小,卻很自傲。
那罌的父母雖然不是壞人,但卻因為一時的貪婪心作祟,走上那無法回頭的道路,傷害了整個村莊的人們,也傷害了自己女兒。
無論怎樣,世人自然會幫他們評斷是非吧?
「亦凱,走了吧!不要再繼續打擾這個地方了。」
「喔。」他轉頭回應。
「呵呵。」我微笑,也順便挽起了他的手臂,踏步──
──向前邁進。
一片罌粟花瓣飄落到了泥土上。
【 全文完 】(約4萬5千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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